不同,可就是像。
酉酉,年轻了二十年的富察酉酉,在某个夏天里无缘无故晒黑了,又走到他跟前,瞪着哭得发红的眼睛,怨他。若是二十年前,他指定不理她。
“起来。”他定定神。眼角光里看她双手撑着地,穿着花盆底儿难跪难起,再加上她穿不惯,姿态简直没法看。
他莫名心疼,起身拉她,伸手过去她却不兜搭,他一急两手搭着她的腰,倒拔垂杨柳一般把她抱离地,三步两步抛在榻上。他小憩用的卧榻极软,温柔乡。只有皇后屋里的床铺会磕坏人。
转身时早被彦儿拽住袍子边儿:“主子,别走。”他转身又看见二十年前的富察酉酉,这几日反复踏进去的记忆里的日子,好像突然活了。
那时候大阿哥没出生,他没让小妾先生孩子给她没脸;大公主也没出生,她的日子里没有深入骨髓的丧女之痛。就是欢脱高兴的那个酉酉,单纯地眷恋他。甚至有些不贤惠的霸道,自家爷们儿,她不叫他走,谁也别想沾沾手指头。
他闭上眼睛,两手提着咯吱窝,把二十年前的酉酉捧起来,不容分说把她嘴里的气息嘬个干净,又把她揉和成一滩泥。
*
“怎么起来了?”乾隆走到皇后屋里时,天色已暗,皇后穿得齐整,素素淡淡立在门边。
他看她忍不住愧得慌,本来只去书房坐一个时辰,彦儿来,变成大半个下午。这会儿张皇而来,身软步虚。不知脸上瞧得出来嚒?他摸一把脸。
“我好多了,总躺着也累,下午娴妃来,不换衣裳算什么。总是太后老佛爷点来的人。”乾隆柔柔牵住皇后的手,她笑一笑,眼角皱起细细的纹理,“也想瞧瞧主子回来没有。”短短两日日,她对他对自己又有了几分信,敢真真儿地笑,露出破绽。
“主子,累了?脸色像是有些不好。”皇后扭头唤影青,“端参茶。”又对皇帝说,“我喝过了很甘……”还没说完,她咳一声。
“膳呢?用了歇着吧。”乾隆拍拍富察皇后的手,“朕精神也短。”他忙不迭想吹了灯过完这日,被皇后炯炯的眼睛盯着,他怕露痕迹。
刚跟彦儿……都是他后宫的女人,他招幸谁都不用跟旁人交代。可是一看到皇后,就像是偷情回家,又像是做下对不起她的事儿。刚鬼迷心窍。他保证过,等她好了陪她一个月。
富察皇后下午等乾隆,左等不来,右等不来。心里有事像是总往肺里走,下午咳个不住,熬到夜间她早累了。夫妻盘腿对坐着,皇后拨亮灯芯,留恋地说:“咱们聊会儿,等这灯暗了就睡。”
“直接睡呢?”他问。
“一个月短着呢,过一日少一日,今儿大半个下午不在,以后事儿多,恐怕整日整夜不在。”她笑着说,“我舍不得睡。主子累了,咱们躺着说也行。”她终于有点胆量,向乾隆拉住他的手,跟自己的手掌心一合,“不说话也行。”
她又主动,又被动。总之活生生的,不是镌在金册里的字儿了。可能这几日乾隆对她太好,让她浑忘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副模样,每一个不敢放肆堆出皱纹儿的笑里,每一个谨小慎微不敢逾矩的举动里,每一句吞吐不全的话里,原都有乾隆和太后的震怒、不满、威压。她顺着他和太后的意思才变成那个“温良恭俭让”的富察皇后。
只因他对她温柔两日。她像好了伤疤忘了疼,露出孩子气的天真柔软,毫无防备对着他。下午他不在,她着实心慌。是不是她又一次错了,无论他怎么对她,她都该对他谨小慎微,叫他主子,心里也拿他当主子,伺候他、听话,护好自己。
就像她起病的那日晨间,她倚在他肩头应的那声“嗯”,她累了。看穿了,“不倒翁”有什么趣儿,儿子殁了,女儿眼瞅着出嫁,驸马是温厚的老实人,家里显贵,富察氏弟弟出个抚远将军,足够尊贵荣宠,没有她,富察氏家里也显赫。
女儿、家里都不用再靠她,不当“不倒翁”,废了死了,对她未尝不是解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