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,大哥从屋里跑了出来,抱着三娘的腿说:“娘,别打姐姐,馍是二妹吃的,姐姐一口没吃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吃剩下的小半个馍,说:“二妹吃了大半,剩下的全在这儿了,二爹给的那半个在厨屋放着。姐姐不知道二爹会给她馍,不然说什么也不会去偷的!娘,二妹从去年就惦记着白面馍,姐姐不想让她到死都吃不上,所以才、才……娘,你别打姐姐,求你。”
三娘颓然松手,苕帚直直地砸在冻结实的地面上,发出“啪嗒”一声脆响。
今七后来才知道二妹病了,病得快死了,一直念叨着想吃白面馍。
最后一次见到二妹时,她无力地躺在淑荷怀里,两片白白的嘴唇一张一合,虚弱地问:“姐姐,天上真有吃不完的白面馍么?”
淑荷点头说:“当然了,你不是吃过么,是不是白白的软软的像云彩?云彩就是白面馍,但是在天上挂着我们吃不到,等人死后去了天上,就能吃到了。”
二妹笑了,说:“那满天都是白面馍,我可吃不完。”
“没事,日子长着呢,咱慢慢吃。”淑荷说。
二妹生在冬天,走的时候却有漫山遍野的花草来送她。三娘说这是好兆头,二妹下辈子一定不愁吃的。
她的肚子又隆起来了,奶奶开玩笑说说不定是二妹不舍得离开娘,又悄悄回来了。三娘听了叹了口气,说:“别,还是投到好人家去吧。她跟着我已经遭了一辈子罪了,何苦再来。”
今七越发喜欢看天了,却不再馋天上飘来飘去的白面馍。那是二妹的,她不跟二妹争。
她开始念书了,读小学一年级。某天放学回来,爹攥着拳头对她说:“闺女,来看看这是什么?”
爹摊开手掌,掌心里放着一枚小桔子。
“小金桔?”今七已经从书上认识了它,只是爹手里这只有点不大一样“怎么是青色的?”
“还没熟呢,你伯伯从南方寄来的,说一定要给你尝尝。”爹递给她。
今七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头发花白,缺了半根手指的人影。她接过去咬了一口,又苦又酸又涩。
今七想吐出来,又有点舍不得。
“跟你说了还没熟呢。”爹笑着说“厨屋里有大包,都是你的,等放熟了再吃。”
于是今七又添了一个爱好,有事没事就嚼没熟透的小金桔吃。
娘见了,不解地问:“不嫌苦么?咬这些青瓜蛋子作甚。”
“苦。”
当然苦,不仅苦还涩,不仅涩还酸,吃一口冲得皱半天眉头,要是吃多了,满嘴都是麻的。
“可是……还是会甜呀。”今七又说。
每次嚼到最后,她都能从苦涩里头咂摸出一丝丝甜味儿,正是这点儿甜勾得她一次次吃下去。
今七看着在厨屋里头忙活的娘,忽然觉得过日子就像在嚼一只没熟透的小金桔,苦涩酸麻占了十之八九,所谓的甜顶多只有一二分。
可正是因为还有这一二分甜头勾着,才叫人心甘情愿地继续把日子过下去。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