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,也越发显得这亭中人的心思,都已经不在此处了。
酒水清澈透亮,于半空中跃出一道弧线,旋即如同碎玉一般落入杯底,然后装满了酒盏。
茶虚酒满,这是礼数,也是习惯。
顾少卿轻叹一声:“待到今春三月,你正该及笄,你的婚事,约么也要定下来了。”
苏幕容的手一颤,手中茶盏也跟着泛起圈圈涟漪。
“冬日苦寒,圣上又缠绵病榻已久,无论是为了祖宗基业,亦或是为了安抚民心,这太子之位,终将要有个归属,”顾少卿道,“朝中乱象,大抵,这才是个开始。”
立太子,和太子能否当得其位是两回事。
这个道理朝臣皆知,也是圣上迟迟不肯立储的缘由——猛虎垂危,却仍旧是心明眼亮,不肯轻易决断。
但这一拖再拖,朝中局势却是越来越复杂,水也是越来越浑浊了。
苏幕容垂下眼帘,看手心捧着的、余温渐渐散去的茶盏,根根分明的睫毛恰似片片鸦羽,形成心头阴翳。
哪怕圣上再如何犹豫,再如何挑剔,那几位皇子再不堪为君,却也终究要从中选出一位储君来,以继承这大乾的江山社稷——以及她后半生的归宿。
这是早在十五年前,她出生那一日,便定下的命数。
一场异象,一纸诏书,一个刚出生的女婴,便成了这大乾的太子妃。
——太子未出,妃位已定。
不说后无来者,却也是前无古人了。
于是她这一生,这一辈子的路,都被这么定了下来,甚至是她这十五年来的生活,都围绕着“太子妃”而过活。
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,所见所学,所思所想,无一不是为了这么个身份。
更有甚者,她的父亲对她乃是以贤后良臣之材,自幼教养。
就怕他日,她德不配位,受前人指点,受后人指摘。
可是,却没有人来问上一句,她想不想,愿不愿。
苏幕容闭眼,掩去心中的悲戚与不甘,只是强笑道:“既知非良人,却还要往火坑里跳,我这一生,何其可悲。”
顾少卿也沉默了。
良久,他终究忍不住劝慰道:“可是宫里也有这天下顶顶尊贵的位置。‘得苏氏女者得天下’,这是天下人尽皆知的批命——也是皇命。”
“婚后,不管你的丈夫爱不爱你,都要为了这江山社稷,为了天下民心,向你低头,把你高高供在后位上——一世的荣华富贵,说出去,又要惹得多少世家女子趋之若鹜?”
顾少卿取了酒盏遥遥朝她一敬,“哪怕日后不得天子宠爱,你的后位也前所未有的牢稳,甚至于他日后有了自己的掌心宠,却也要她日日在你面前请安——你就是宗法,你,就是规矩。哪怕是前朝后宫,都要敬着你,让着你。”
“不好么?”
苏幕容笑了,只是眼泪却止不住一滴滴往下落。
好,当然好。
寻常闺阁女子,哪里有觉得不好的?
唯有她,觉得辛苦,觉得沉重。
“是啊,多少人趋之若鹜地想要进这势力场中分得一碗汤水,我却不知足,”苏幕容心头茫茫然,却只有透明的泪水,滑过面颊,划过唇角,无知无觉地从下颔处滴落,“大抵到了圣上那里,也要骂我一句不知好歹的罢。”
顾少卿一怔,指尖微动,却也只能克制下来,别开眼去看着那缠枝灯架上的烛火出神:“……这不该,是喜事么。”
苏幕容闭目,任由眼睫挤去所有酸涩:“一入宫门深似海,从此萧郎是路人——何喜之有啊?”
顾少卿叹了口气,把玩着手里白玉制就的酒盏,沉吟良久,终究还是没有说话。
一瞬的失态,已然足够失礼。
苏幕容别过脸去,用锦帕拭去面上水渍,连带着也掩去了所有情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