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地寒霜。
裴沅度终于阖上最后一份文书,揉了揉发酸的肩臂,起身,缓缓踱行至北窗。
窗外,是一顷汪洋。
银白的光影点缀在微澜水面,一眼望去,恰似流淌的星河。
裴沅度的目光越过跳动的星点,直直望向星辉涌向之处,那里,静静矗立着一座孤岛。
他是世家后裔,权贵之子,只是他人浅薄的认知。
他的世族,河东裴氏族人,在前朝之乱时尽数被杀,余下数人仓皇南渡,但独木难支,虽竭力经营,气候早已难胜往昔。他的父亲,虽为徐州刺史,专掌一地军政,却是怪疾缠身,惶怏不可终日。
而如今的大魏,也远非想象之中的固若金汤。外有匈奴、羯人虎视眈眈,图谋南下,内部魏帝与藩王的嫌忌与日俱增,加之各大世族拥兵自重,党同伐异,稍有风吹草动,整个局势便会立即分崩离析。
自小时起,他便知道,裴氏一族的荣兴终将系于自己一身,他无法摆脱,也不能摆脱。
这片平静的潭水之下,是黑暗而无望的深渊,而水面之上,孤岛遥立,飘远而渺小。但他知道,那里将会是唯一的陆地。
隔了一日,门房得到了一个消息,一个颇不寻常的消息。
久居后院的夫人即将出府,需要准备马车等一干出行装备。
当然,这个消息没多久便通过管事传到男主人的耳朵里,得到的回复是可,但要注意保证安全。
不多久,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自侧门而出,在近旁一众随侍的陪伴下,一路向东而去。
直到马车离了裴府好远,切墨仍满肚疑惑,一向不出门的女郎,今儿怎的忽然兴起,想要游历坊市。
她侧头,便见程珠微靠在车窗旁,掀开车帘一角,甚为认真地望着外面的街景。
荆楚前段时间大旱,直至开秋下了几场小雨,境况才稍稍缓解。然,民生却是不那么容易恢复的。
往素热闹喧扰的庆门东市,如今门可罗雀,偶有几个出行的人,也都步履匆匆。是以,程珠一行刚进坊市大门,立刻吸引了店铺商家的注意。但是很快,他们看到了马车上郡守府的雕饰和周围佩刀的武官,旋即缩回了探究的脑袋。
程珠带好帷帽,从马车上下来。
义城位于长江主干中部,水路四通八达,北地的牛羊貂皮,岭南的卢橘杨梅,江南的河蟹水珍,一经上市一日之内便通水路运达于此,而庆门坊市则是义城最大的坊市,便是前段时间遭了灾,坊市之内货物还是应有尽有。
程珠流连了大半柱香的时间,货品七七八八挑选了一马车,眼见坐人的地方都没有了,便让下人先将东西送回府,自己拉着切墨接着逛。
切墨更是纳闷,她原以为女郎这次出府是为散心,后来见她直奔坊市,又以为是为徐州裴府的众人挑选赠礼,但是这赠礼也太奇怪了。
益州红布锦缎十匹,彩缎袅褥、鸳鸯枕八铺八盖,沉香木镶玉如意两柄,各种胭脂水粉,头饰耳饰……
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婚嫁之礼。
切墨努力想了一阵,才想起裴府内倒是还有一位未嫁的女郎,于是恍然:“女郎,您准备的也忒早了,郎君的四妹妹今年才十岁,便是及笄了就嫁,也还有五年呢。”
“何况,裴氏主母宽仁,就算是非亲生的,嫁妆也会只多不少的。”
“您也太操心了些。”
一声低笑自帷帽内而出,轻薄白纱里,女子的面容影影绰绰,只听她用带笑的声音道:“阿姊,这些是为你准备的。”
……
切墨闹红了大半张脸,跟着程珠的步伐,在后面小声道:“女郎,您怎的……怎的……”
话在嘴中含糊了一阵,便也说不下去了,街摊小贩见她们停在跟前,大声吆喝起货铺上摆放的琳琅玩偶,放在以前,切墨必会驻足观看一番的,但此时此刻,她只觉心中一下子空得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