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廿一日,缠绵在长安城许久的阴霾破开了些,洒落久违的日光,也终于照耀着这方宫城有了点生气。
太后娘娘给我的料子我裁了件新衣裳,缃色银缕,暗纹曳动,胜似太液池畔的三醉芙蓉于风中层起叠落。
鬓发梳留三分凌乱意,眼尾蕴一点胭脂红,铜镜斑驳,却也映得出这副好颜色。
只是不免觉得,那四年光景,全磋磨了。
我抱着烧槽到了太液池畔。
芙蓉花向是临水而栽,绽放时姣花照水,两相映衬。
芙蓉本该秋季盛开,但是帝王掌天下生杀予夺,又况是一朵花的时序呢?
新衣裳是司制局新样式,露出锁骨和大半肩头,我坐在涵虚泽畔会风亭上,任此料峭春风一吹,冻得我快要生出冰肌玉骨来了。
腰背挺直,垂眸含笑,每个动作已经演练数百遍,连眼底几分真假的笑意,也该拿捏准了。
倾归说,主子真是一点就透,向建章宫里的苏嬷嬷学了这么一两天,就全然媚态,连苏嬷嬷都要盛赞主子是天生的祸水红颜。
眼挑起唇微启眸光似落未落,我望向远处隐匿在太液池上雾气迷蒙里的蓬莱瀛洲,轻轻开口:“红颜之所以是成祸水,从来不应怪红颜。”
拨起琵琶,无意地是角声。
午后轻薄阳光均匀落下,太液池浩渺无垠,粼粼波光几乎要晃花了眼睛。
捧月提着裙子上了台阶,低声说了句,来了。
心里早打好了腹稿,我猜测他届时一定要说“应选侍怎么在此?是料到朕要来?”
我就说太液池畔芙蓉将盛,臣妾日日前来看花,不想今日偶遇了陛下。
他或许也会说,“琴技有进,怎么想起练琵琶?”
我就答曰:“琵琶弦上说相思。”最好搭配一两个流波丽绝的眼神,三四分丹唇微启的娇羞。
他或许还要说,“这是什么曲子”,我就说“春时风景,蝶栖旋绕,不知可是梁祝化蝶,随东风而至。故兴起而演《梁祝》。”
的确是春光大好,芙蓉若锦绣般开着。垂杨沿着涵虚泽岸栽种,若美人扶风。
琵琶音混着融融春色,缓缓响在太液池畔,会风亭周。
我余光瞥见一道银白身影从容步过开满木芙蓉的羊肠小道。
但是紧随其身侧的,竟还有一抹深红。
赵公公等人全候在小道入口一方空地上。
该不会是某个宠妃也在?
又似乎不是宠妃。
身影愈来愈近,只有他们二人。
会是谁?
亭子坐落于涵虚泽以东,砌十三级汉白玉石阶,居高临下,四周悬挂竹帘,亭外杨柳茂盛,风拂过,发丝掠过脸颊和眼前,颇有几分迷离感。
我索性不去想了,管他是谁。
琵琶正演到急掠处,我垂着眼,指尖在弦上迅速拨弄,若急风劲雨,嘈嘈切切。
只是蓦然地想到少年时,想到秉烛夜游在灯火阑珊的夜市,想到西窗同剪的红烛,玉案共读的词章,一恍然,已迟了一个音。
我轻轻叹了口气,调整了一下坐姿预备继续,不想倾归忽然拉了拉我袖子,小声:“主子——”
啊啊啊啊——
倾归你怎么不提醒我!
沈重因正瞧着我,目光里是他一贯的深沉和捉摸不透,但透出一点兴味来。他指节轻扣在圆石桌上,白玉戒指盈润含光。
“太液池畔芙蓉盛开,故皇嫂也来此转转;对么?
“嗯,琵琶弦上说相思,皇嫂真是有心啊。
“此时正值春日蝶舞好时,难怪皇嫂会奏演《梁祝》;梁祝化蝶,衷肠可泣。”
一道飒沓风流的声音含笑响起,我看着对面坐着的两个人——或者说,兄弟俩。
他抢走了我的台词,那我说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