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泱泱将身子倚得更低,又叹了口气,“直至长大再去读史,才发现,从前都读错了……都读错了。我以前看不见他们。现在,都看见了。他们一个个就行走在我的眼前,生活在我的身边——他们安乐,我知足;他们饥寒,我不忍;他们团聚,我笑;他们离乱,我痛……他们都是人——王侯将相、士族公卿、贩夫走卒、黎民百姓……他们都是人,一个个活生生的,有血有肉、有笑有泪的人……史书哪里是在写英雄豪杰?哪里是在写先贤古圣?那是在写人。写人如何存在,如何思索,如何流泪,如何流血……写我们如何挣脱蒙昧无知、走出粗鄙荒蛮,成为一个个人。”
洛泱泱的声音越来越小,在静谧的夜里微仅可闻,“靖兰……帮助你也好,帮助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也好,其实说到底也是在帮我自己,帮我自己……做一个人。”
周遭又再次陷入良久的沉默,仿佛此情此景,非沉默无以为继。
“人……”姬靖兰低声沉吟玩味,“……那妫都的十万百姓呢?”
他的再次发问却得不到洛泱泱的回应。他转头看她时,见她已经再撑不过酒力,阖上了双眼,脑袋歪在一边,沉沉睡去。
夜风再次推窗而入,撩动着姬靖兰面前的纱帐,寒意微透进来,打在他微烫的脸颊上。他今夜其实也有酒意,只是对于他来说不足以扰乱神思。
他并不认为方才她说的一番话是巧言令色、虚情假意,相反,好像第一次让他拨开云雾窥见了她的内心。她这个人……话虽多,嘴虽贫,但他能看出来,她从来不屑将自己的真心展露给别人。刚才的谈话,应该是她最坦诚以对的一次了。
可是,他越是走近她,越是以为自己更了解她,却越是看不明白了。胸中那股本来是单纯而炽烈的仇恨也莫名纠结起来,反过来让自己备受煎熬。
他最后提出的问题,也激起了自己想得到她回应的渴望。他真的很想亲耳听听她到底要对妫都屠城之事作何解释——哪怕是推搪塞责之辞,哪怕是陈词滥调。然而,她却没有给他任何反馈,用最不讲道理的方式,告别了这个峰回路转的夜晚。
姬靖兰看着斜倚在插屏上熟睡的洛泱泱,不禁想起方才她虚弱、不住颤抖的模样,她的眉目瞬间跟那夜在烟云湖畔浮出水面时的模样重合起来,那夜湖水的冰凉又钻入了他的心脏。一同涌进回忆里来的,还有她说过的那句话——“……即便你什么也不做,我也支撑不了多少年。就看你争不争气,能不能赶在我咽气之前,光明正大地手刃我。”
不知为何,姬靖兰的胸口隐隐一痛。
他注视着洛泱泱,仿佛被自己胸口的一痛吓到,已经不自觉伸出去的手擎在半空中,如梦方醒地收了回来。他闭眼深吸一口气,站起身来,走到那扇没有关严的窗前轻轻拉上,沉吟片刻,走出了厢房。
***
往年正旦之日,众公子郡主与百官都得入宫朝贺,洛泱泱今年大病初愈,便免了俗仪,乐得在左府多住了两日。左擎也每日兴致勃勃地拉着姬靖兰议论兵书、沙盘演武。
大年初四这日,洛泱泱刚回府,严守信便送上许多拜帖,有一干人想要求见拜年。这里边就有那日在行宫中被她吓唬了一顿的五小姐姜姝。洛泱泱一概懒得应付,让严守信支应去了。唯独有一人不太寻常。
“严管家,这姜珏去年这时候没往我这下拜帖吧?”洛泱泱把玩着那份拜帖问道。
严守信捻须道:“未曾。非独过年,四公子这些年来从来未曾求见过郡主。说来,这四公子向来深居寡出,不似同龄孩子般爱玩乐,虽未听闻有卓绝过人的天资,但于学问上是用功的,人也谦和低调,甚少跟朝中大臣来往。”
他想了想又看了一眼洛泱泱,叹了口气,斟酌道:“四公子的生母姬氏乃是宗室之女,身份尊贵又得羿侯宠爱,本来四公子也应该贵不可言,奈何姬氏诞下四公子不过几年便难产去世,腹中一双龙凤胎也没能保住。因他母亲与弟妹去世那日正是他的生辰,便被议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