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生在澄衷蒙学堂,短短一月便名声大噪。
澄衷蒙学堂的管理一向严苛,除去全封闭校园、固定时间段吃饭、休息,寝室教室卫生等生活作风要求,每月有月考、每半年有大考,均出榜公布,考试前三名有奖品,后三名要被约谈、写检讨或罚抄书。
中学部的宋生于第一次月考放榜中,以科科满贯的分数高居榜首。
唯一扣分的便是国文,国文老师评语:多练字。
在众师生眼中,这算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,意料之中是她的名次,意料之外乃是除国文外均满分。宋生作为学堂屈指可数的一位女学生,自来校第一天就喊出振兴中华的口号,无论文史学科还是自然学科,样样精通,更有自己独到之见解,常常举一反三、惊艳四座;她喜欢阅读和思考问题,参加社团和结会演讲活动,讲得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,是学校多个社团的发起人和负责人,团结班级,平易近人,胜友如云,无论什么时候见她,她都在温书,将铅笔用得只剩半截,将书页翻得卷起,刻苦之勤勉,与当今奋进青年毫不相让。
——宋利之本人当然不知道自己受到这些评价。
她现在,每天就在琢磨一件事:她屁股底下的课凳,迟早有一天她要给这破玩意儿加个靠背。
月考第一的奖励是一支钢笔、一小瓶墨水。民国初年的学生在考试时用毛笔,上课时为方便均用铅笔(有些学生仿古做派,在课堂上也用毛笔做笔记,只是效率略低),所以宋利之的中国牌钢笔成了大家的香饽饽。听闻还是齐老师力排众议,坚持用中国牌而不是外国牌,亲自去书斋买来的。
要是两周前的宋利之,铁定给齐敬买点水果、加个肉菜什么的,甚至月考放榜断层喜提第一这种事,她多少都应该破费下,请同学们去咖啡座喝杯咖啡、吃个小蛋糕……
今天已经八月廿二,即农历八月二十二,应当是九月底了。中秋节她也没吃上肉月饼,没钱啊,翠芬眼中“来路不明的钱”是“不义之财进家里会损阴德”,宁肯扔了都不留在家里。
其实宋利之已经不生气了。
她甚至开始反思起自己的精神状态。
托宋爸宋妈的福,从小到大,她有什么快乐、不快乐的事情都不过夜,因而情绪稳定得就像尼姑庵里的尼姑,亦或是武当山道长,总之潜心修行,不以物喜、不以己悲,年纪轻轻就已至大成境界。
她以前从不骂脏话,但其实有时候心里的脏话也特别多,来了民国每天都在骂娘,大概除了遗传因素,就是本性难抑,终于爆发。
每到这时,她就会频繁地想起她亲妈。
宋妈发脾气是家常便饭,但每次都有理有据,发错火会立马检讨自己;迎来更年期,配合医生吃药,特别积极地去参加什么妈妈团的瑜伽课、心理治愈课,因而归结出了自己脾气暴躁的根本原因,原生家庭。
宋妈说:我一直付出的最多,得到的最少,如果我不拔高声音、不发脾气,那个家没人在意我说了什么,我心里渴望,我又没办法改变,积年累月的,这就成了一种本能、一种手段了,因为我非常清楚我这是为你好、在乎你,外人我根本无所谓他们怎么样。这是为你好,但这种好,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领情,为什么一定要家人懂,尤其是荔枝,她就老觉得我莫名其妙,我在打着亲情的旗号道德绑架她,而我对我的同事朋友也不这样,唯独就对家里人控制不住脾气。以前我总觉得,坐月子婆家不理、娘家不爱的,宋荔枝从小也跟个祖宗佛爷似的……但其实是因为荔枝,我们这个家才更融洽,她比我们更懂得,先做自己吧,而不是血缘什么的,她对于社交、家庭关系的处理,其实比我们厉害多了,要不然外婆、爷爷奶奶都喜欢。什么都是需要经营的,家庭也是。有时候这个经营未必是在家人面前比较虚假、客套,而是多了份抛开亲人身份外的审视,就多了份尊重。
这也是宋利之从不会觉得她妈发脾气很烦的原因。根深蒂固的性格如此,倘若要改变,无异于把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