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至亲至爱,思念也浸透了余生。
她再听不到孩子喊她一声娘亲,再看不到他脸上腼腆的笑容。
秦氏这样想着,忽然悲从中来,不禁嚎啕大哭。
王安不忍见妻子悲痛,陪伴在一旁。然而满目泪光中,只见残灯如豆,寂寂昏黄。是烛火,亦是凋零的生命。
如此一夜难眠。
秦氏本有旧疾在身,又添心病,作为丈夫的,必得在此刻有所担当。
次日清晨,王安一早出门,振作了精神去为秦氏取药。
柳条依依。
敞开的大门内,医馆的药童正背身合上手边的乌木抽屉,又转去柜台前撮药。
药香浮浮荡荡,他的身后是无数小小的黑格。
不多时,药童忽然皱起眉,取过手边的一纸药方,拿到眼前来仔细端看了一会儿,又绕出柜台,揭开通往内间的半截子门帘——
王安正是在这时候来了。
韩大夫时常不在药栈,便是由一位乖巧机敏的药童照看着,帮了不少忙。
都是熟客,药童听见声音回过头,脆生生地招呼:“劳您在这儿稍坐,我去去就回。”
王安佝偻着背,点了点头。他的眼白是泛着苍老的微微的黄,目光很温和,然而惘惘的,又透出哀伤,只一个人安静地走到一把交椅前坐下。
宽厚的手掌扶上膝盖,王安坐了下来,依旧弓着背,好像一直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似的,使他更显出一种老态。而后迟缓地,视线一一扫过黑沉的药柜,他看了一眼药童离开的方向。
隔断的屏风映出静止朦胧的暗影,唯有那半截子布帘还在飘动。
干涩的药香浮浮荡荡,透过屏风,穿过客室,像窗外不散的晨雾。久病成医,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。一两草药,两瓯清水,微火,小沸。煮出褐色的浓汤来,扬着些许刺鼻的苦味。
就在昨夜,王安和秦氏匆忙将孩子抱来医馆。韩大夫说这次病发得急,救不回来了,况且出了疹子会过人的,必须留在医馆,由官府派人处理。
空留一碗早已放凉的药汤,酸涩难当。
一想到那张冷冰冰的卧榻,王安径自摇了摇头,不禁又湿了眼眶。他昨日竟真的忍心将小儿独自一人撇下?
哪怕隔窗陪伴也好……他真是不应该!
如此想着,他那短而粗笨的手指又握了握,掌心不住摩挲着衣料,不由地微微发汗——
他又看了一眼药童离开的方向。
露湿霜重,阶沿的脚步静悄悄隐在清晨的寂然之中。
里间的院落无人。一道身影行色匆匆,却又小心翼翼。
那身影正是王安。
寻到一间别院偏房前,王安先是环视了一眼四周,继而猫着腰,双手扒上槛墙,便是透过微微敞开的窗缝,探身凑了上去。
他的视线在略显昏暗的屋内逡巡,只见其中一张卧榻上,躺着小小的一个人影,阖目安然,宛若沉睡——
是他的麟儿!
他还在这儿。
未经思考,王安已经颤抖着抬起手。还未推窗,却见凭空一道黑雾忽然降身在榻前,那雾气弥散开来,现出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轮廓。
宽大的风帽遮挡住面容,那黑影正是面对榻上的孩子伏下身去,展开双臂,以一个近乎拥抱的姿态慢慢顿在半空。
王安满目惊骇,只见那人周身不断有黑雾萦绕。他再度凝神,想要仔细从风帽底下看清点什么,然而无论他怎么看,都只是黑沉沉一片,深潭一样,好像里头并不是一个人,更像是一团气在支撑着。
那身影覆上来,将麟儿的身体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。
风幽幽低拂,缓缓地,有丝丝缕缕的精气从那个幼小的身体里汇集而出,闪着银光,引向风帽的方向,像是被吸进去。由此,那鼓荡的斗篷里伸出的两截枯枝竟化成了人的手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