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进后院,这处已有了七八个刻匠,写样一人,印工一人,此时正在如火如荼地赶工,陆卓尔凑近了瞧,见似是在刻佛经。院中修了个池塘,里头还浸泡着梨木板,上压石头重物,殷离滔滔不绝地讲解,这是沤板,此举是将板内糖浸出,待结一层糖渍,再浸以石灰,可防虫蛀。几个工匠正在裁板,刨光打磨,裁成书页大小,用芨芨草细磨。
角落处码了一层层木板,再有捣朱砂的,磨刻刀的,写工正在写样,刻工们在握拳刀刻版,再有上版印版的印工,用棕榈刷沾墨于刻版上,压纸,以跋子轻刷,那字迹便被印至纸上了。陆卓尔连连称奇,探头探脑瞧了好半晌。
见着其中几个刻工着僧帽直裰,他正狐疑:“你从哪儿找来这样多小师父?”
殷离闻了闻那书页上的墨,皱了皱眉头,回答道:“栖霞寺住持欲弘扬佛法,广传佛典,只是寺中虽有刻经之处,却年已久远,荒置不用,又苦于无资;我寻不到好的刻工,空有满囊银钱,招的这几个刻工,都是些不得志的秀才老儒,那几位小师父倒是族承雕隽之术,深谙刊刻之法,他予我刻印之技,我供他低廉佛典,相得益彰喽。”
鼻尖尽是墨香,他顺香望去,一座耳房里头传来浓郁墨香,外间码着松木,入内里头建了一座窑,此时上头徐徐燃着烟,正中放着一口大缸,陆卓尔又奇怪,殷离摸着下巴,解释道:“墨锭可不便宜,就论这松烟墨,一斤将近二百文,长日如此,开销也不小,我预备着自己制墨,只是这松烟墨实在难制,不是三天两日能成的事儿,如今尚在摸索中。”
陆卓尔连连感叹,他知晓殷离心心念念着要开书坊,本以为她是一时热头,却没想到她把这事儿当了真。他看着眼前的女子,下巴上还沾了一滴方才纸上的墨渍,此时却是浑然不觉,与他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预想的未来:
“陆卓尔,你瞧,你的书,往后不止在这缃阳有,咱卖到金陵,卖到昆山,卖到齐国,卖到外邦去,让全天下人都知道金陵不肖生的名号,还有我这点石书坊,往后不止要印你这话本子,还要印尽全天下的图书,届时我俩个,就等着被银子砸醒,日入斗金不是梦!”
分明八字这一撇还未完,一分盈利也无,她的宏图大业就已扩展至全天下的疆土,陆卓尔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,一时内心暖意溶溶。
视线落下,停在她那双挫伤累累的手上,他竟此时方才看到,皱了眉头道:“怎么回事?”
殷离张开五指,很是自豪:“这可都是我这几月来辛劳的见证,瞧见你那本书了么,每个字儿都是我亲手刻录的!”
他看着那几处伤口,有的已然结痂,有的新伤裹了层层细布,女儿家的手,本该是柔夷羊脂,不该这样伤痕累累。
一时间起了怜惜之心。
他嫌弃道:“难怪那字儿那么难看,原来是出自你手。”
殷离剜了他一眼,这陆卓尔从褡裢里头寻来日常治跌伤的膏药,拉她到案前给她上药,揭开那细布时,稍一用力,引得她眉头皱的死紧。
殷离倒抽一口气:“陆卓尔,你这是报仇呢吧?”
他笑得狡黠:“这说的是什么话?我与妹妹啊,哪有什么仇,只有缘。”
殷离欲抽回手:“哪个是你妹妹?我是你姑奶奶!什么时候补上那十章回?”
陆卓尔蹬鼻子上脸:“唤我一声陆哥哥,就给庄妹妹补——诶疼、疼、我补!我补还不行么!”
*
沉香蔼蔼,风动钩帘。
赵烨正坐于案旁练字,那字体浑圆厚重,端正大方。
随着台下那人的回禀,小福子面带忧色,见着的赵烨冷至冰霜的一张脸。
“日中时,便见庄娘子出府去了,到陆公子院落后,二人在里头待了约摸一炷香功夫方才出来,又往龙湖大街走,路上相谈甚欢,七拐八拐走至一家书坊,小的装作买主入了内,借机往后院走,瞧见那陆公子,与庄娘子亲昵万分……”